陆宣踟蹰着不动,宴容时好像看懂了他在想什么一样,说:“别告诉我你不识字,自我接管画舫一来,连龟公等能背诵千字文了。”
陆宣无奈,走到宴容时桌前,那手指沾了酒,在桌上潦潦草草留了“芙蓉”二字。
宴容时抬眼看了他额上的芙蓉花钿,了然点头。陆宣缓缓向后退去,却被宴容时一把拽住袖子:“你这琵琶是谁教的?我不过几月不来,这管事的就这么敷衍了事了?”
陆宣浑身僵住,酒液顺着他垂下来的指腹淌下来。
宴容时又拽了他一把,陆宣猝不及防倒在宴容时的跟前。对方的眼睛像是薄薄的刀片一样切进他的皮肤里,宴容时用指腹碰了碰他颤抖的睫毛,问:“还有这遮脸的劳什子,老鸨没教过你在恩客前不许故弄玄虚吗?”
宴容时的指腹滑过他脸颊,滑到陆宣微湿的指尖上,从他手中取走了叮铃作响的铃铛,头也没抬地掷回刚才仁兄的怀中。接着他从袖中拿出红线串着的玉铃,慢条斯理地打了个死结。陆宣手腕一动,便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
陆宣的手指深深蜷起来,这才发现他背后全都是冷汗。他认出来没有?他若认出来,为何不揭穿我?他若没认出来,这般行径又是为何?不会是真看上我的女装了吧?
“对不住各位,”宴容时拉着陆宣的手站起来,“宴某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扯着陆宣的腕子走了出去。
那王兄挽留的声音远远地被抛在晚风中:“宴兄那姑娘……”
“你倒是招人得很。”宴容时冷冷道,不知为何他的心情看起来不甚美妙。
陆宣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
“别动,”宴容时顿住,此时他们二人在桃花心木圈成的回廊中,丝竹管弦都离他们遥遥而去,“你真的叫芙蓉么?”
陆宣不知为何,后颈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宴容时逼近他,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宴容时精准地捕捉到陆宣的嘴唇,隔着面纱摩挲着。他的目光深深:“你若是真叫芙蓉,我便叫老鸨过来把你名字抹了,然后带走你。可好?”
当然不好!陆宣心中土拨鼠尖叫,踉跄着后退两步。宴容时一把捞了过来,掌心好巧不巧落在他的胎记上。陆宣霎时觉得整个腰侧都生热发烫起来。
“你的手上怎么有茧子?是他们虐待你吗?”宴容时蹙着眉低头问道。陆宣在他怀里小幅度颤抖着,他总有种逃脱不了对方掌心的窒息感。
然而宴容时继续着,他手指摸到陆宣的耳垂处,摸到他的面纱。陆宣能感到脸侧轻纱滑动的触感,面纱摇摇欲坠。
陆宣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紧紧盯着宴容时。
两人目光交缠着,宴容时却笑起来。宴容时长得好,他是那种刚看面相就充满雄性荷尔蒙的那种人,刀削斧凿一般的线条,眉眼深邃。当他近距离地凝视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逃出他的视线。
宴容时道:“陆宣,你到现在还跟我装吗?”
陆宣的心狠狠地坠到了谷底。而宴容时仍然缓缓摩挲着他的耳垂:“一般女子,这里都有耳洞的。你也想要吗?”
陆宣的耳朵腾地红了起来。画舫从外面看其貌不扬,内里却被法术建得共有百楼,每层都美轮美奂。他们正站在第一百楼回廊内,左边是紧闭的户牗,右边是不过腰部的栅栏和流进星光的巨大天井。天井内红绸与红线穿插着,金色的缠枝铃铛静静地悬浮,疏影横斜。
陆宣心下一定,他猛地推开宴容时,身体向后倾泻,立马掉进天井之中。
金色铃铛叮叮响起来,红绸与红线大力摇晃。楼下的人纷纷向上探看。
宴容时被杀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向前抓住他的面纱。面纱从陆宣脸上滑落,身上的红纱与红线与红绸厮磨着,露出比玉还要白的肌肤来。宴容时被眼前一幕愣住,只来得及看见夜风中陆宣寒若星子的眼眸和手腕上倏忽而过的他刚亲手系上去的红线。
这一刻时间都静止了。陆宣拨出剑砍掉碍事的红缎,一回头看见宴容时也一跃而下。
陆宣发丝飞扬,露出额前嫣红的芙蓉花钿来。他加快速度准备落到一楼。
然而一阵锥心蚀骨之痛忽然落到他的脊背处,进而似燎原般蔓延全身。这一刻,那疼痛几乎要毁掉陆宣的五脏肺腑。陆宣的身影在空中奇异地抖动一下,接着迅速地下落,像一只失了羽翼的蝴蝶。
旁人倒不觉得,宴容时是看得清清楚楚。陆宣这分明是失去意识了,若放任他坠落下去,少不得又要受重伤!
数以万计的金色铃铛哗啦啦响起来,紧接着红线仿佛有了自主生命一般在空中抽动着,攀上了陆宣的腰、脚踝、手腕和脖颈。红线绷紧又崩断,在陆宣雪白肌肤上留下浅浅的痕迹,陆宣接着坠落,千千万万的红线又接着游鱼一样缠上、崩断。直至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