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
想象过这一刻,在未曾遇到幽灵的时候就无数次想象过和他相见的一刻——赶上的、没有赶上的、在陌生的场景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面对他的生死——思考总是很快就被中断了,因为很害怕。
她无法描绘的最终一刻。
真正面对时,却反而和所有的想象都有所脱节。
……如果她对这个世界、亦或是对这个男人的能力再知道得多一些,都会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么不可思议。
——太宰的异能是“让与自己接触的异能无效化”。他是这个世界上究极的反异能者。
但是,这样的太宰现在却好像被无形之手束缚了一样钉在地面上,没有建立任何有效的反击。
凄惨的样子。
并不知分寸为何物的幽灵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不只是皮肉伤,觉得骨头大概也有点问题。幽灵轻易地压制了他,深和重的攻击令地面产生裂痕。
一直以来就像阴影一样笼罩她的人,现在却为她俯视。这种感受非常新奇。
“死不了了呢。”
千鹤子说。
“真是一点都不手下留情。”太宰说,“自杀成功了吗?”
他轻轻地擦拭了面上的血迹,然后伸出手确认了一下,“原来如此……这么来了吗。”
一点都没有“计划被打乱了”所应该会有的不甘和懊恼,近乎已有先见的平静。
“森先生帮了你啊。”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别看他那副样子,是个严格的人。若认为自己正确,是不会随着患者的性子来的。”
“那就说明,有比我更想要挽回的对象吧。”她蹲下来,“……搞不好今天就会死掉的那种。”
只是几天没有见面,却觉得过去了比那漫长得多的时间。还是第一次和他分开如此之久。久到没能再见前就觉得可恨无比的脸都变得有点怀念。
什么都没有变。……多少有所损伤的样貌也好,沾了尘的大衣也好,连笑容的弧度都多少相似。就是这件事最让人生气。
她伸出手碰了碰那道血痕,他没有动。
“……我一直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男人问。
“虽然你说是为了那本终将书写下来的书,说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唯一的可能性。你确实是这么说的。”
在浅而快的呼吸中,听到了下一句话。
“……但你究竟是为了它才决定去死,还是本来就想要死?”
太宰没有说话。
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容一闪而逝,也是沉默的。
“……啊啊。”她轻声说,“所以,我更加无法原谅。”
现在,他确实在注视千鹤子。
并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目光。她才是那个起决定作用的人,他已经不再掌控她的命运了。然而她却还是被他这个男人的存在束缚着。
“生气了?”她问。
“不,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太宰轻声说,“反而是你,做到了想做的事,看起来却一点都不高兴。”
“……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你不会因此就选择放弃吧?”
她或许确实挫败了他的计划。改变了今天的结局。
然而就算阻止了他的死、也不觉得这个男人绝望的性质会因此改变多少。如果不是今天,今后的某一天呢?
“千鹤子。”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从平静的声音中,流露出无可奈何、放弃似的某物。
“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做任何保证。在这世界上生存,就意味着时刻被死所吸引。即使现在没有为此死去。”
“……是啊,你就是这种人。我非常清楚。”
那又怎么样。
“不管是累了、还是想要逃走想要死去都没有关系。不管你怎么想都没关系。”
绝对不会让你死。
如果你想那么做,就尽全力阻止你。
“不管多少次,不管多少次都会让你失败。……就像现在一样。”
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缠绕于他身上的黑暗也消失了。
阴影像黑色的雪一样融化。
但她知道它还在自己身边。幽灵从未真正远离过。只要千鹤子还活着、还存在渴求和愿望。
“……真是任性。”
“对,我就是很任性,想做的事,无视你的意志也会去做。”
她满足地告诉他。
总觉得自己说的话也有点熟悉。
然后想到,这不就和他把自己关起来了一样吗。这样说来,她就只是把他对她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完全就是报应。
……这种想法把她最后仅剩那一点不安和负罪感都冲散了。
真是有活力的可怕宣言。他感叹。
千鹤子仰起头凝视他。
“因为,我想要你活下去啊。”
不管为此实现愿望的手段有多么扭曲。
不管是在白日,还是在黑暗深处,泥潭里。黄昏的尽头。
……不管名叫太宰的男人选择了怎样的道路。
啊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一直都没有说,因为说出来也无法改变现状。一直都那么觉得,所以忍住了。
现在说出来也没关系吧。稍微……不忍耐一会也可以吧。
在他还在自己面前,没有离去的今天。
“一个人真的很寂寞……所以不要离开我。”
太宰慢慢地……露出了对他而言非常少见的表情。
和他平时永远挂在面上的笑比起来要更不知所措,也更容易受伤。在落日的光芒中近乎哭泣地闪动。
“……那就努力阻止我吧。”他在她耳边说,“阻止我的死。”
和声音相同的拥抱。
即使一切都和过去大不相同,也仍然带有她所熟悉的温度。
抬起头后,对上了他有些阴郁的、悲伤的面孔。
绷带早已松脱,从男人的脸上滑落。黄昏的色彩笼罩在太宰身上。
已经失去热度的光芒在他脸上拖出长长的、区分明与暗的痕迹。
多少有些苦闷地笼罩在阴影中,分出因此无法彻底看清的一半,和光芒下的另一半。像他的存在本身一样,持有相反的矛盾性。又或者因此没能属于任何一边。
这一定就是他的本质。
不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永远盘踞在这个男人内心深处、使他与常人之生划出一线的迥异之处。
消失的人是不会悲伤的。
不会有幸福,不会有愤怒、喜悦、泪水,也没有痛苦。从在世间得到解脱这一表现中,不存在比之更为合适的概念。
对这个男人自身而言也并非什么不幸,不如说正好相反——但是,她却在强要他的存在。
忍受苦痛生存,忍受着从一切中逃出的欲望生存。
……停留在这世界上。
瞪着他。过了一会,再次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前。好像撞到了伤口,太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笑了,但并没有松手。
“……没法放弃你的我,实在太糟糕了。”
而且说的话算什么意思。听起来就好像如果放手不管就随时可以去死一样。
“我和不得了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了呢。”似乎低下了头,他的声音显得很轻快,“你一定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的存在吧。”
“这算是夸赞吗?”她问。
“当作是那样吧。”无从得知太宰现在的表情,“所以我才想要找到你。
……不过,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被你注视,直到最后一刻的人生,那也并不坏。”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
她用真心话转移了话题。
一定不会做这种事。
想要被拯救,想要解脱,想要被爱。
并没有对想过真的能将其得到,他却将梦物语化为现实,在奇迹的现实中对她微笑。
……无法放着不管的人。
阴郁的人。一直活在巨大的虚无中的人。
是自以为是的胆小鬼也没关系。为了自己而让他人痛苦的恶人也没关系。以自身的意志决定在他的身边。
大概,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更喜欢他。
说出来所需要的直率和慈悲,她也并不具备。但太宰却像把她看透了一样发出低低的轻笑。
“我知道。”他用愉快的声音宣布,“……因为把千鹤子变成这样的是我啊。”
“……随你怎么说吧。”
……
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青年。
身上没有任何完好的地方,忍受着粉身碎骨的剧痛、一度停止了呼吸。在织田伸手时,芥川的身体已经朝地面崩落。
“芥川,”织田说,“干得漂亮。”
稳住重心后,把昏迷的中岛也搀到另一边的肩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脱离虎化的异能后是个瘦弱得出乎意料的少年。此时,听到后辈抗拒的□□。
“不行。还没有结束。那个男人……”
“我知道。”织田说,“他就交给我吧。得先把你和那个少年带到下面去。你的妹妹也在那里。”
芥川有些惊讶地微张双目。
……随后,又轻轻垂下眼帘。
“现在,真的能够见银吗?银的想法,在下已经能够明白了。知晓她究竟一直为何苦恼,决心如此……”
——这都是在下的过错。他有些苦闷地说。在下……作为兄长而言失职至极。
“但她很担心你。”织田说,“现在去见她,或许能够再好好地对话一次吧。”
“……”
把沉默的芥川带回了妹妹所在的情报室。想来没有问题,他再次回到了天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