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佯装不情愿的慢慢踱上了楼,嘴角扬起的弧度却慢慢消失,眼里的光芒落幕,只剩空洞的灰暗。
他进屋,关上门,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熟练的跪坐在地上,扶着马桶,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也许是早就习以为常,他已经能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可其实这样会让自己更难受,好在吃的东西不多,吐出来的汤汤水水里已然能够瞥见血丝。他停了下来,扶着墙壁缓缓起身,摁下冲水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陆林深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脸上是他常有的苍白,除却眼眶有些发红外,神色如常,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很好。他笑了笑。
打开水龙头,洗了手,又重新刷了一遍牙,而后脱了衣服,站进花洒喷出的水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吃不下饭的呢?
大概是从知道哥哥出事的时候起吧。
陆林远被人袭击的时候,正在给他打电话,也因着正在给他打电话,带着满心的期待,着急的等待着他的接通,所以才放松了警惕,被人从身后打晕带走……
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手机里传来的都是忙音。
所以那天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做手术。
他又在做手术,他又在手术室里做着某个陌生人的救世主。
多么伟大。
当他从手术室里出来,护士把手机递给他的时候还正在响着,屏幕上显示着“哥”的备注。他拿过手机,没有接起,而是对护士礼貌的微笑道谢。
多么绅士。
正要接听,铃声戛然而止。他想着拨回,又看了看自己还未换下的手术服,决定还是回到办公室再打过去。
那是那天的最后一台手术,他收拾好衣物,回办公室前还去冲了个澡。
多么精致。
哥哥昏迷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他明明可以接起来的。
他明明可以在第一时间拨回去的。
即便无法阻止,至少他可以早一点察觉到哥哥出了事,那样父亲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找到他,早一点把他送到医院抢救,那样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躺在冰冷的地上流那么久的血,不用在生死之间里几度辗转至今不省人事。
可是他没有。
为了他的绅士风度,为了他的干净衣裳。
那天哥哥打来想要说些什么呢?
大概是一句,记挂了一天的生日快乐吧。
陆林深,你真没用。
浴室里闷热而又密闭,很快,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加快了动作,出来时身上已经再提不起半分力气,随便擦了擦头发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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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冉打来电话的时候,沈舟遥正好看完手边的资料,于是一边夹着电话跟她聊着天,一边去厨房冲了杯咖啡。
“行妈,正好我们也好久没去看你和爸爸了,明早我们收拾一下就过去。”
“你们别着急,慢慢过来,路上注意安全。”
“好,明天见妈妈。”
挂了电话,她开始琢磨明天回陆林深家该带点什么。
他们结婚这些年,宋冉每每叫他们回家吃饭都是给沈舟遥打电话的,陆建平更是压根就没提过这事,他们两口子倒不是对这个儿媳妇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陆林深开口。
外人看来,陆家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一冷一热,一个开朗一个清冷,任谁看了都说陆将军有福气,老大从军,年纪轻轻便已战功赫赫,不可谓不是青出于蓝;老二呢,虽未投戎,亦是不过三十便创立了国内顶尖的私立医院,专业水平更是业界翘楚。
戎装白衣,报国济世,他陆家占了个遍,儿子能有如此胸怀教养,陆将军风骨可见一斑。
不过这只是外人看来。
沈舟遥第一次见到陆林深的时候,便在他的办公室外听到了他跟陆建平的对话,并非有意,而是二人言词实在太过激烈刻薄,语气太过剑拔弩张,丝毫不见父慈子孝的和睦美满,只有冰冷尖锐的戾气。各说各话,却又步步紧逼。
那阵仗实在太过引人注意。
那天他们在争论什么,因何而起,她都一概不知,也从未追问过,只是他们结束那场争吵时的对话她依旧记忆犹新。
“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有没有我们这个家?”男人扯着嗓子,高声责问,拐杖砰砰砸向地面的声音隔着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之前还激动不已的另一个人不知怎的没了声音,一直乌烟瘴气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良久,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不带丝毫情感:“父亲?……家?……”
下一秒,那人话里便已淬满了不屑和厌恶,语带玩味,轻佻至极:“不好意思,您说的这两样,我都没有。”
……
那时她就知道了,啊,原来人人羡慕的陆家,也不是像表面上那样完美和睦的啊。
她这话说得对,但也不是全对。
后来她嫁进了陆家才知道,对这个家来说,不完美的,只有陆林深而已,其余的,哪怕是她一个外人,在这里都能被很好的接纳和爱护。
有时回去她先一步到家,便陪着陆建平喝茶下棋,帮宋冉理理毛线,秀秀荷边,相处起来没有丝毫的生疏别扭,与自己的父母并无两样,亲近却也自在。可这样的氛围却总会在陆林深回来后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无限拉长的沉默,还有少之又少的僵硬对答。
沈舟遥试图改变过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却依旧没有什么结果,长年累月积攒的误解和矛盾,又怎么可能是她能化解的了的。不过至少在有了她以后,陆林深虽是淡漠,却再也没有跟陆建平大肆争执过,有时气得急了便不再说话,任陆建平如何讥讽,他也只用沉默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