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的人在这一天将晚时归来，仍旧未曾寻到赵齐的踪迹。
李会让身子往后靠，目光虚垂在一只横直的笔上。
周信突然大力拍了一下木桌，他站起身，走到一边兀自平静。
卫武搭在桌沿的手成拳。
营帐里面沉默。
“不找了。”许照洲忽然说。
众人都把视线移向他。“不找了。”他又说了一遍。
“皇上不来便罢了，”李会让先开口，“可他来了，将士们也愿意买他的账。他走了，军中便无主，便乱了。”
“未必。”许照洲对言，“艾州城外一役我军虽伤亡众多，可北岐也未必不惨重；辎重虽遗弃不少，但比起收复燕北前九州时所获又如何？艾州城外一战并未损及根本，君王不为主。故而，我们仍能与北岐对抗。”
“照洲说得是。”周信从门边走回来了，滔滔气势，他说，“我们靠兵打仗，又不靠那帝。军中无逃兵，他又哪里能配上将士们。”
李会让滑动着笔杆，其实早已赞同。他挑着笑说：“既然不笑了，那索性做更彻底一些。就说赵齐死了，重新拥立出个新帝好了。”
天色压低，外面的火篝渐被燃起，映到营帐里。
许照洲抿了抿唇，问在旁默不言语的孔垂：“镇国大将军伤势如何了？”
孔垂说：“医师说无大碍。”
“我去看看。”许照洲起身，走出营帐。
当日韩守忠独自落于大盛军阵，很快便被中军包围。韩守忠身负重伤，早已再无力抵抗，他索性下了马，张大手臂躺到战场上。
任凭人马来践踏他，任凭刀剑来伤害他。
中军将领怒意满枪，提起刺刀，要给韩守忠最后一击。
那天是卫武抗下了那一刀，救活了韩守忠。
白昼与黑夜在北方相距相隔，日中的灼热渐渐化成寒冷加重。只见夕阳将坠下去，只余一光角在空中。
许照洲向卫武的营帐走去，士卒们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四周还算安静。
突然，军中一阵发乱。
马蹄急乱，有人在马上大呼：“陛下在此！”
闻见声音，李会让与周信连忙走出营帐，看见运粮车长铺，最前面一辆上跳下名粉衣粉裳的女子，风把她的发髻吹乱到脸上，女子将赵齐从粮车上提了下来。
赵齐挣扎，直接摔到地上，衣衫已破，身子还在颤抖，他的嗓中发出了低哑的声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口吻怯急，又好像能够明白他在说什么。
士卒中没有人动，显然不相信那狼狈在地的人会是昔日帝王。
“某乃朝廷宣德郎，”李生坐在马上，从怀中拿出令牌，“谨代朝廷，为诸位勇兵发放粮草。”
周围私语窃窃。
李生看诸军，在疆野的衬托下，书生的文弱都褪去，显出别样的气魄，他高声道：“诸位强勇，实乃我大盛之幸。某特此前来，也即亮明朝廷之态：诸位赴前线，可无后顾之忧。”
夕阳的光角终于全数褪去，篝火显出明亮，却为风摇晃不定。风好像也把在地上划分一道界限，令两边的人都没有先行上前，越过界限。
时间越是流逝，这里越冷，呼吸都会引起白气。
李会让放松下来，把目光从那马上的人移到柳萌初身上，环抱起双手，又顺着柳萌初的目光，回到自己阵地。
许照洲就站在他们前面，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始终不曾有行动。
李会让拍了拍手掌，率先打破寂局：“好了好了，都愣着做什么？朝廷既然给了粮草，那赶紧收啊。今晚加餐！”
士卒一听，忙拥到粮车边交接。
李会让目光垂下，看着那地上瑟缩颤抖却匍匐不得的人，笑露讥诮，继续说：“瞧陛下都吓坏了，想必吃了许多苦头。快带陛下去帐中收拾收拾。”
剩下的兵卒便去扶赵齐。
各人复都各归原位，明水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境地。
李生松了一口气，从马上下来，腿竟然有点软，但内心还余绕着兴奋。
周信从营帐那边走了过来，他先与柳萌初的目光交接，柳萌初冲他福了身，笑道：“周尚书。”
周信亦笑了，紧接着又朝李生看了看：“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李会让紧接着跟了来，勾住周信的肩膀，不及李生回便道：“尚书大人是不是忒不体贴了？舟车劳碌的，怎么也快些给人安排个住处好生歇歇吧。”
“诶，对。”周信被点醒一样，“还是你想得周到。”
李生有礼地作了一揖，道：“有劳。”
“在下本为男子，倒不要紧。柳姑娘为女子，当先……”他放下手，转头看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柳萌初，周到的话还没说完，视野便一空。
李生一愣。
许照洲仍守着他原先的位置没动，却微微地张开了手，白袍宽袖展成了好看的弧度。
柳萌初便丢掉了所有的顾虑，跑向那好看的弧度里，粉衣都被象牙白遮盖。
许照洲不带犹豫地将人抱起，转身进了帐中。
周旁的士卒都惊愕地暂停了手中的事宜。军中少见姑娘，他们从起初便注意到了柳萌初，一直猜测着她的身份。如今看到这一幕，更是惊异不已。
“看什么看？”李会让自己就先不很正经，“宰相夫人知不知道？”
军中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李会让又拍手让他们赶紧做事去，这一茬便算过去了。
李会让又自来熟地去勾李生的肩膀，顺理成章地带着他转了一个身。都过去这些时候了，他还能接上人的茬：“那不仅是个柳姑娘，需为她安排个什么住处啊，自然同夫君同住——”
李会让拉成声调。
李生被他勾推得朝前走，微低着头，一时失了礼数。
周信瞅不出来，只是瞧李生好似有些低落，便拍下李会让的手，扯开话题夸了一句：“李大人方才在马上的那番话着实是好，一下便定了将士们的心。目下军中正要这些。”
李生又愣了愣，不仅没见好，反而更显低落，连提起的笑容都见了苦涩。他摇了摇头，如实：“非某所言，是柳……许夫人教某如此言说，”
周信跟在后头愣了愣，一时没说上话，就被李会让抢过了话头。
“弟妹啊……原来李大人是弟妹传话用的……”李会让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李生的肩膀，偏要上纲上线，“想当初，弟妹无数次陷入绝境里，都不肯利用许相一回呢。哎，这大概就是爱同不爱的区别吧。”
李生的心被深深刺痛了。
周信瞪着李会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没个正行的玩意儿在胡说八道些啥呢？
——
营帐中。
“怎么来了？”许照洲低声地问柳萌初。
柳萌初抬起雾蒙蒙的一双眼，回答道：“因为赵齐……”
那日李生从柳府回来，便把柳仪修说的话告知了她。柳萌初不得不将它放到心上，便向平宁求了运粮文书，再要一个朝廷官员。
行过大半路程时，遇上了军中逃亡的赵齐。
柳萌初一看，便大概猜出是何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