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深冬。
柳萌初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重新缩进许照洲怀里,说:“我们到京师那天,好像正好是岁日。”
柳萌初声音有点哑。她有些发低烧。
许照洲把她的手握回来,将自己的披风往她身上裹了裹。
这人思量周到,去北境的时候知道把他冬天的衣裳都备齐带上,倒把她自己弄忘了。
许照洲贴了贴她的前额,问:“还晕不晕了?”
柳萌初摇头。
她仰起头,许照洲无病无灾,声音却也是哑的,看人的眼光是沉的。
她尽量用欢快的口吻说:“我马上就好了。”
“嗯。”许照洲将她在怀里抱好,抱得不自知得紧,像又要失去什么。
柳萌初被他捂在怀里死死得,她也不嫌闷,用脑袋拱了拱他:“别担心。”
大盛大获全胜。
但这之间,死去了太多人。
那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开。
柳萌初在这时生了病,尽管许照洲不说,但柳萌初知道,这会让他有不好的联想的。
许照洲将她抱更紧,又应了一声。
这时,万青走进来,说道:“主子,方才收到消息,陛下昨夜回宫了。”
——
赵齐从燕北逃出后,去找了余洪业,藏在了那里。
后听说北岐被平定的消息后,他忽然镇定了下来,让余洪业给他备了车马与护卫,摆驾回京师。
他到皇宫时夜已至深,宫门皆闭。宫门守卫见到了他都很惊讶。
赵齐无暇去考虑护卫看待他的眼神,无暇去忧惧旁人是否已经知晓他的经历。
宫门甫一开,赵齐便奔跑起来,引得身后的人一惊,俱发出了呼声。
赵齐很快就听不见了。
他急促的呼吸声都快要把他的脚步掩盖,终于掩盖,他满耳都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一路狂奔到勤政殿。
他停下来,撑着膝喘息着,他抬头望着夜色下的勤政殿。
京师下过了雪。
雪被宫人清理过了,但还是与去岁年间那一场鹅毛大雪相像。
想象。
赵齐仿佛看到了站在勤政殿门边的盛乾帝,对自己唤声:“齐儿。”
夜色下,辉煌的宫殿再也显不出华贵的冷色,宫殿暖致的温柔。
赵齐眼睛微微发亮,他轻吸了一口气,不敢把那口气吐出来。
盛乾帝往后退了一步,是在允许自己的靠近,他说道:“齐儿,快进来。”
赵齐猛地点头,匆匆地踏入宫殿,至门槛时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的头转向门边。
风吹了过来。
赵齐的目光茫然起来,他快速地向四周转头,向在寻找什么。
他焦急而渴望地寻找。
他急忙踏入殿中。
殿中是整齐的,所有的物品都照他走时摆放,不染灰尘。
殿中是空旷的,只有他这个人。
“哥哥……”
“哥哥?”
赵齐呼了好几遍,又寻找几遍。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哥哥,哥哥……哥哥为什么不见了……”
盛乾帝不是让自己进殿吗。
可他为何不在殿中。
他分明也是进来了的啊……
盛乾帝进来了,他对自己伸出了手,是想问,自己能不能再送他一点甘松香。自己却,自己却……
赵齐死死捂住了脑袋,喉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眼泪大片大片地流下来,赵齐大口大口地喘着息。他倏然站起身,头脑中一阵强烈的眩晕,令他又摔倒在地,那眩晕还未作结。
赵齐手脚并用,在金砖上爬行,待眩晕结束,他才爬起了身,奔向了盛乾帝常用的桌案。
他迫切地从屉中翻出甘松香,放进桌上的香炉里。
等待香炉燃起的过程里,他急切得要窒息,终于,香炉开始散发出甘松的气味,他凑上去,大口呼吸。
他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了,可他还是好想盛乾帝。
赵齐伏到桌案上,眼泪已经流尽,可他仍在哭着。他的嗓中特意发出了哭泣声,他多想会有一个时刻,盛乾帝宽厚的手掌会轻拍着他的脊背,然后落到他的发顶,轻轻地安抚,轻轻地安抚。
盛乾帝会告诉自己,不要怕犯错。
还会告诉自己,他会与自己一起改正错误。
赵齐嗓中的哭声更大更重,它缓缓的、慢慢的。像一个坏了许多年的木门。
现如今,赵齐又犯下了错误。
盛乾帝却无法再同他一起面对。
因为赵齐犯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
他怎么能杀死盛乾帝。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杀死哥哥?
哪里还能再找到哥哥……
赵齐气息难转,狠抽了两口气,他的肩膀快速地颤动。
突然,有人走入殿中。
“陛、陛下……”
是见炎听闻赵齐回宫的讯息后过来了,他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的情景,声音有点发颤。
赵齐没有动。
见炎提了提勇气,往里走着:“您回来了……”
话未说完,砚台便直冲他而来,狠狠砸在他身上。
“滚,滚!”
“滚出去!”
赵齐暴怒,把手边能扔地都砸向他。
就只剩一个香炉了。
他用双手捧起。
赵齐的脸上挂满泪痕,他的衣裳沾满风尘。他端起盛乾帝的香炉,推开见炎,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走入了万岁殿。
大朝会或是有重要事宜的时候,帝王都会着褚黄龙袍,端坐龙椅,与群臣议事。
赵齐坐到了龙椅上,朝下望着。
底下一个人都没有。
他仿佛能看到群臣为他拜谒。
而他的心情再也不会如从前欢欣雀跃。
赵齐在龙椅上蜷缩。
他就蜷在龙椅上。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椅面,他忙把手指缩回衣袖。
他将自己蜷得更紧了。
因为冷……
龙椅好冷。
龙椅好冷……
哥哥……
——
皇上回宫,第二日,官员皆来勤政殿请见。
赵齐只接见了一些不得不见的大臣,也早早地打发了他们。
“见炎。”久不闻外面请见之声,他撇过头,看向旁边那因为被他叫住名字而明显一愣的人,“怎不闻柳大人请见?”
见炎回过身,面朝赵齐,微低垂着头,答道:“回陛下,柳大人近来身子不好,在府中修养。”
赵齐点了一下头,似乎没有旁生出什么情绪,却也不教见炎退下。
他别过头,望着窗的方向,好像在出神。
良久,赵齐突然淡淡地与见炎说话了。
“当初,是张德容总管提上来的你?”
见炎浑身一震。
他的眸子也这样震了,而他低着头,连他的泪痣都难见到。他说:“是。”
赵齐又问:“张总管对你不好?”
见炎垂眼说:“张总管对奴才极好。”
赵齐说:“你也杀了他。”
见炎交握的手攥紧。“是。”他还是要应。
赵齐又停歇许久,问:“他对你好,你为何还要背叛他,甚至不惜杀死他呢?”
见炎的眼眸深深低垂,从他不变的面部窥探不到他的内心,只是他攥在一起的手用力得些微颤抖。
他想起了那双苍老却和善的笑眼。
他爱称他为孩子。
这孩子,那孩子,都是张德容笑着唤出来的。
见炎是一个怯懦的孩子。又因从小貌相柔弱,常被那群坏透的内侍欺负。见炎反抗过,可是那样只会招来更严重的打骂与侮辱。见炎索性干受着、干忍着了。
后来,是张德容瞧见了。
张德容救了他,给他暖暖的姜茶,给他干燥的巾帕擦湿润的头发,给他新洗的衣服换身。
张德容把他调到了勤政殿来,还处处护着他。果然,别人不仅不再欺负他,还对他恭敬有加。
可是,别人的翅膀再严密,也不是总能护住自己的。
见炎的衣箱会被人翻乱,糟乱的衣服里,藏了许多□□。
见炎想,如果他变成了总管呢?
他变成了总管,是不是就能永远地不被欺负了,是不是能够真正地被人尊重了?
他想他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初六那晚,他给张德容送了一碗汤,只是为了让他昏睡过去,不出现在当晚的勤政殿。
张德容临睡前,还在念叨着,要去给盛乾帝掖好被子。
张德容再醒来,就换了一个天地。
那天张德容扑向了见炎。
见炎从来没有见到过张德容那样凶狠的面容。
“你害了陛下。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见炎着上总管服,是与他一样的装扮。见炎看见张德容那双笑眼里,是对自己止不住的恨意,浓烈得像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善过。
见炎一下愣在原地。
可张德容最终近不得见炎的身。宫人都在他的身后拉着他。
张德容突然挣脱了宫人,冲向见炎,见炎被他撞倒在地,宫人急忙来扶。
屋中一派乱象。
张德容继续向前冲去。
“陛下,陛下。”他不住地呼唤着。
仿佛墙那里有他的陛下。
见炎来不及站起,心中一慌,忙挥散围拢在他身前的宫人:“拦下总管,快去拦下总管!”
张德容已经一把撞向了墙,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却还有比这更疼的。
“老奴害了你,是老奴害了你啊……陛下……”
见炎低埋的脸已经湿润,他安静无息地流泪,只要他不抬起头,便不会聊人察觉到。
赵齐没有再说话,他坐在位置上,铺开纸笔,开始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来报道,闻太后请赵齐过去说话。
赵齐没有以往的慌张与紧迫,从容地写好了字,放下笔,才移驾闻太后宫殿。
——
赵齐面目平静,没有给闻太后行礼,只是站在闻太后面前,低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
闻太后本还悠悠地赏着自己的新护甲,这时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眉头对赵齐蹙起来了,语气里摆出的客气也很尖锐:“皇帝不坐?”
赵齐没有听命,他说:“太后有什么话要说?”
闻太后站了起来,目光四望,说:“你们都下去。”
宫人缓缓退出,闻太后把目光重新挪到赵齐身上,唇角似乎挑了挑,她又移开眼光,抚了抚发髻,说:“听说,皇帝在战场上临阵脱逃了?”
赵齐很坦然地点了一下头,目光自始至终不离她:“是。”
闻太后这时候是真切地挑了唇,她慢悠悠地说:“当初执意出兵的是陛下,执意亲征的也是陛下……陛下既如此渴望建功立业,又如何逃了呢?既胆怯逃生了,盛军得胜,何不随军队一同回来?”
赵齐说:“那非朕之胜利。”
闻太后又一顿,不由抬眸瞧他,讥讽的眸里有刹那的惊诧。
似在惊诧赵齐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正人君子,不要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而平定北岐是何其大的功德,”她盯着赵齐说,“陛下不要,自有人领。许照洲明真相,又娶了太师的外孙女……陛下你说,待其回朝后,陛下是否还能把皇位坐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