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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林的话充满了苦涩的味道,那种味道传到我心里变得更加酸楚。那时,我还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缺乏体会。如果今天的我回到那个时候,也许能同她探讨探讨。而当时的我,只能不深不浅地叹一句:“吃了很多苦吧?”

    没想到,这句感叹竟让雅林觉得感慨。后来雅林告诉我,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哪怕只是随便问问,那是一种冰雪融化了的感觉。

    雅林再正视我时,眼里已经有了泪花。但她的笑容不自觉变得很甜:“我这病其实很少犯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犯了,吃点儿药就能好,跟常人没有多大区别。我平时很注意,不参加过重的体育锻炼,也不会情绪激动,所以别人觉得我很文静。”

    的确,她就是她表述的那个样子,很文静。

    “昨晚是你病得最严重的一次吗?”我问。

    “不是。”她的眼睛又笼罩了一层烟云,“我十四岁那年病得最重。因为那一年,母亲积劳成疾,离开了我……”

    “……”

    她并没在这里做过多的停留,继续讲了下去:“因为我成绩好,一边上学,一边给别的同学补课,再加上政府发了点儿救济金,就又勉强上了四年学。”

    “那后来怎么不上了?还是因为钱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也算是吧。其实我没去参加高考,主要还是因为我这种情况,大学是可以拒收的,能报的专业也很受限制。而且,我也……我也不想再念书了。”

    “所以你就到平城来找工作,想继续一个人生活?”

    她把视线移到窗外,沉默不语。

    “太难了,雅林。一个人,想在平城待下去太难了,何况你还有难处。你应该去找你外公外婆,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雅林苦笑了一声:“我知道,可我没法去找。母亲从来不提她家的事,我连她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她连户口本都没有。”

    “……那……你父亲呢?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他应该会很疼你的。”

    雅林又一次沉默,微微张着嘴,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有家了是吗?你不想去打乱他的生活,是吗?”我问得特别轻,特别缓,生怕问中了她的伤心处。

    可雅林,只是再一次摇摇头。我看到她眼中泛起点点的泪光,然后她哽咽着说:“他也不在了,后来母亲托人去老家打探过消息,才听说他在外打工的时候,出了意外。”

    我突然间没有了语言——雅林,真的,彻底的,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

    我终于理解,雅林对我讲这些,并不是想要得到我的同情和帮助,也不是碍于我帮了她的情面。她只是太孤单,太需要向人倾诉了。

    “吃点东西吧。”我向她碗里夹菜,想缓和一下悲伤的气氛。

    她很快理了理情绪,对我微笑。

    我说:“你可以交些朋友,有朋友就不会孤单了。”

    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很难交到朋友的。别人喜欢玩儿的,什么打球啊、旅游啊、看电影啊,对我来说,都是被禁止的。谁会跟这么无聊的人待在一起?”

    她轻松地笑着,仿佛并不为此感到困扰,于是我也看似轻松又颇有意味地回了她一句:“我会。”

    雅林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有几分诧异。“你会烦的。”她最后说。

    我低着头,笑而不答。等我再抬起头,突然间与她四目相对,她就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平城人。”我寻找了一个共同点。

    她撇嘴笑:“我知道,你一点儿平城口音都没有。”

    “是吗?”我也跟着笑,“但我肯定比你更熟悉这里,改天带你去逛逛平城怎么样?就是那种有林子有水的地方,我也喜欢那种安静的地方。”

    雅林想了想,这次,她没有再回绝:

    “好啊。”

    ***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如愿以偿地几次约到了雅林,带她出去逛平城。我才发觉,原来平城也有那么多好地方,不是人山人海的景区,只是一些无人问津的荒凉处。那些郊区一望无际种满玉米的田野,那些清澈见底的人工河,都有过我们的足迹。

    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小院儿接她,她拿出我替她买药的钱无论如何要我收下。我拗不过,开玩笑说:“那我们出去玩也要花钱,你也打算还呀?”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会不会因此不跟我去了?或者勉强跟了却始终为花钱的事耿耿于怀?

    雅林的脸有些红,但她的回答却让我宽了心。她用几分不讲理的语气说:“那不一样,那是你要我跟你一起去的。”

    我们相视而笑。

    但她的玩笑也就到此为止,在我面前,她始终保持着客气,左一声谢谢,右一声对不起,好像心头绷着一根线,生怕越过去。我也不急,不过她划的那根线,于是我们相处得近似于知心朋友。

    只不过,我知她,她并不知我。我听过了她的童年故事,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于是同病相怜的怜惜感,就只在我这里有。

    我们常常聊到舒心的情况。后来她们的确联络过警方,潘宏季甚至被带去派出所问过话。

    关于火灾当天的说法,潘宏季的陈述无懈可击,还能拿出人证来证明自己根本没去过现场。而葬礼当晚的所作所为,也同我预料的一样,被描述成了一场因醉酒起了色心,碰巧犯下的过错。那场火灾的起因,警方至今公之于众的,都是意外事故,连人为纵火都无法证实,更别说锁定潘宏季了。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他只被拘留了几天便放了出来。

    无奈,舒心只能走,还得快点走。

    只是一个月了,雅林都没有找到机会去找廉河铭谈转学的事。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廉河铭本就是个大忙人,来无影去无踪,校长的宝座只是顶官帽戴戴而已,他一年到头都不会在校长办公室里出现几天。可当我再次提出帮忙联络廉河铭的时候,雅林却又再次拒绝了。

    既然如此难以寻人,她为何要固执地坚持自己去找呢?我甚感不解。

    ***

    一个月的相处,我们多少走近了些,于是我打算送她样东西。她连个手机都没有,联络都不方便,便决定送手机。

    但要雅林接受这个礼物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她全无察觉地跟着我进了手机店,还笑着问我:“你来这儿做什么,想换手机?”

    我轻声笑,不回答,物色着柜台里展出的样品。

    “你那手机不是好好的吗?”她又说。

    这回我转过头,淡淡道:“你选一个吧。”

    她脸上的笑就变成了惊讶,望着我半天不说一句话。

    如我预料,那天我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服了她。我从来没有那么耐心地劝过谁,劝说的语言和列出的理由,都山穷水尽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而雅林无法拒绝的,其实只是我的诚意。

    我对她说:“雅林,你不能没有手机,万一你突然病了,身边没人,连电话都打不了,怎么办?”

    我曾提出想带她去医院全面检查一番,她断然拒绝了,说自己好好的,反正到了这个年纪也无法根治了,没这个必要。此刻我再次表露出对她身体的担忧,她便静静地看了我很久,终于没再坚持。

    她只选了个便宜的,出店时,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掉下去摔坏了似的。

    我不看她,几步走到前面,暗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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