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说来就来了。
年关将近,龚三婶一家打头阵搬走了,整个龚家林盘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搬了。每次吴二娘去邹家场赶场,走到场口,看到龚家林盘一带只剩光坝坝,野冬瓜藤在一堆废墟上乱缠,心头总不是个滋味。
腊月里一天上午,吴大娘吃了早饭,过来找吴老二两口子说话。
吴大娘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好几件衣服,随手拿着一捆油菜薹。进门就是一声呐喊“老二、二婆娘”
“嫂嫂,坐”吴老二连忙搬了一根长板凳出来。
“来,二婆娘。”吴大娘见吴二娘迎过来,顺手把油菜薹递给她。“这是我清早在自留地里现摘的”
“啊呀,好安逸。坐嘛,嫂嫂”吴二娘接过油菜,未开的小黄花蕾还带着露水,紫红色的茎儿散发着苦涩的醇香。
“我们还是商量商量哇。你们大哥的身体,从打秋以来就不好,你们侄儿子和我商量,翻过年就签合同搬迁说个不好听的,人没得了就一场空,你们大哥在床上,也是天天想搬,给娃娃留几个平方也是对的嘛。”
吴老二若有所思,他缓缓说“嫂嫂,你们搬,我们还是搬嘛。但是……”吴老二一边说,一边拿着一根晾干的青菜脑壳儿转动,“两个老先人的坟,虽然说是可以迁到公墓……但是那个公墓修得很一般,位置也很打挤。我听说周娃儿给李大姐在山上买的高级公墓,足足要一万五千元……”
吴大娘一垮脸“你们大哥说的,他准备去托一起做活路的表老挑买两个高级公墓,那个表老挑有熟人,买个位置少六千块钱”
这两弟兄都要出钱的事情,两妯娌不好说啥子。吴大娘没等吴老二说话,像有意地岔开话题“龚家的人搬进小区都说巴适龚老大的两套、老二的两套、老三的三套……”
“那好噻”吴老二打断了吴大娘,立即发问“嫂嫂,龚老三他们一家人,凭啥子分三套房子”
两妯娌都蒙起嘴笑。笑了一阵,吴大娘凑到吴老二耳朵边上,悄悄一句“她缺德的嘛我不说了,我们婆娘家堆堆里都晓得这个事情,可能你不晓得,一会儿喊你们二婆娘给你说”
吴二娘拍了拍自己的男人,打趣似的说到“龚三婶喊龚老三提前把他老娘的户口扯开了,又和龚老三假离婚,人家连男人都不要了,你晓得个铲铲哦”
吴老二生性老实,听完,目瞪口呆,缓了缓,自己又开始喃喃起来“还有这么稀奇的事情……”
两妯娌见他发呆,拉扯了几句李老婶娘的事情。等吴老二回神过来,吴大娘与这两口子便商定年后就一起签字搬迁,两家毕竟是一家,还要选挨得近的房子。
其实稀奇的事情还真不少,李老婶娘的死也是个稀奇龙门阵。
中秋过后,李老婶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走路艰难,说话也艰难。李长脚儿天天往林盘里跑,吃喝拉撒都照顾,李嫂子管生意。九月初九,李三轮守寡的亲兄弟媳妇王淑华主动找上门,一路喊起“婶婶”,含着眼泪花儿。
在李长脚儿的茶堂子里,她说的话那更好听“老婶娘和我们的房数隔得最近,婶娘就是妈,妈老了,我当媳妇的不管,那不是遭雷打……”
有理有据的肺腑心声,谁也拦不住王淑华把老婶娘接走,连户口都带去了。老婶娘被王淑华接走的那天虽然是重阳,但栀子花一点生气也没有,枇杷树掉些烂叶子。
其实后来王淑华根本不照顾婶娘,只是逢餐点给婶娘留点剩菜剩饭。有天晚上,老婶娘想上厕所,王淑华听见她嚷闹,发了个手电筒给她,指了指茅房的方向。老婶娘摔了一跤,没两天就中风死了。李家人搭的灵堂上,邓栀哭得最伤心。
龚三婶说王淑华不会打算盘,一个手电筒耍掉了一套小户型。
十八
龚三婶和吴二娘搬去小区过后,就很少去李长脚儿的茶馆了。邓老大、刘老太爷、黄鸭子这些没搬的还是天天朝茶堂子里跑,茶堂子的生意比以前差了大半。
那天还没到一点,黄鸭子从林盘里小跑进茶馆来朝李长脚儿两口子喊“李伯儿李孃孃我给你们说个大生意”
“啥子大生意,你娃说出来有啥子好生意”李长脚儿半开玩笑。
“哎呀,李伯儿,那天来你这喝茶的就是上面管事的人,其中有个房地产老板看上了你的栀子花。今天生产队长上街来买鸭子,喊我来打牌的时候给你们带个话,愿意出这个数”黄鸭子朝李长脚儿比了两根指头,又有意朝李嫂子比了比。
李嫂子顷刻眼神呆滞了“两千啊”
“是哦说是要栽到一个小区里”黄鸭子见事情有苗头,看到李嫂子脸上的皱纹,活像一叠溢满香味的人民币。
“那可以啊卖,我说卖就卖”李嫂子搭口就是一句。
李长脚儿心里有火,但不敢发作那天有个老板愿意给我出二千五,你黄鸭子不晓得又是从哪儿起的奸心来吃差价栀子花是舍不得卖的,这个瘟婆娘,见钱就眼开
“我不卖”李长脚儿一边掺茶一边噘嘴,刹那间脸都气红了。
“为啥子不卖,搬迁了你的栀子花朝哪儿搬清苗费也只算田不算院坝噻,你今天脑壳遭门夹了生产队长带的话还有假这段时间生意也不好,吃啥子”李嫂子半句比半句语气强烈,指着李长脚儿的鼻子高声吼起来,李长脚儿满脸都是唾沫星子。
堂子里的人都不说话了,李长脚儿脸上也挂不住了,他把水壶朝门口漕沟里一甩“卖嘛随便你卖,这个茶馆还开个锤子”
说完,李长脚儿头也不回地朝老林盘里走了。李嫂子这大半辈子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茶堂子里还坐着那么多人“你滚就滚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李嫂子朝林盘里喊,李长脚儿也没回头。
堂子里的人也坐不住了,邓老大、刘老太爷这些男人也充当起婆娘的角色劝起了李嫂子。
“老子就要卖就要卖还有你那枇杷树,我也一齐卖”李嫂子正在气头上,用着浑身的力气朝林盘里怒吼,什么都听不进去。
黄鸭子依然不知趣,他扶李嫂子过来坐下,假笑起来真是比冬月间香樟树叶子熏残的腊肉还难看“你不要生气嘛,李孃孃,只要你说卖,明天上午人家那边就把两千块钱一分不少的送过来。”
“卖凭啥子不卖”李嫂子将身边的一个茶杯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黄鸭子,你帮我打听打听,有没得老板要买这大枇杷树的,我便宜卖给他”
“好,要得,李孃孃,我一定帮你好好打听”黄鸭子越发奴颜媚骨。
邓老大想骂黄鸭子,不过被刘老太爷劝住了。刘老太爷把邓老大拉到一旁,身子颤颤巍巍的,他费力地说“老大,你不要多说了,没得用。你我都是外人,管不到那么多,说多了反倒惹人家不安逸。他们两口子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唉,都是这样,看到两个钱,姓啥子都不晓得了”邓老大叹息了一句,和刘老太爷坐在角落里,两人都不说话了。
黄鸭子才不管你死我活,他只晓得他的生意要做成。他转身就走了,也不打牌了,只是不敢走老林盘,还是宁愿绕一圈,顺便摘了两个李长脚儿田里的嫩黄瓜回去凉拌。
十九
因为听说邹家场这边要拆迁了,也不讲啥子铺面了,公平场的郭家同意了婚事,急着把女儿嫁给吴明。
这郭家的女儿样貌出众,但从小娇生惯养。吴明想起来他们相亲的时候,那女子对他一撒娇,他只觉得魂都脱三层,吴幺嫂当时也说这个女子样样儿好得不得了。
也怕郭家那边找话说,吴幺嫂两口子商量在县城边上找一个上档次的农家乐为儿子办婚宴。酒席刚定,吴幺嫂就到花土小区请客。
她先到她的牌搭子吴二娘家,“二婶婶,二婶婶”吴幺嫂一边敲门一边轻声喊。
“哦哟”吴二娘一开门,见是吴幺嫂,马上又朝屋子里大声地喊“死女子,泡茶,你们幺嫂嫂来了”
“哦,幺妹今天回来了嗦”吴幺嫂进门,看见吴幺嫂的女儿吴幺妹。
“幺嫂嫂快坐”吴幺妹一边说,一边把秦杰拉过来。
“幺舅嬷儿幺舅嬷儿”秦杰显得比她妈妈更熟悉吴家的人。
吴幺嫂坐下,把口袋里的东西朝外面拿“幺妹在更好,我来请你们幺妹嘞,给你接儿媳妇了吴明娃儿把日子都定好了”
吴幺嫂边说,边拿出请帖、糖盒子和零售价起码是五十开外的高档香烟,嘴笑得合不拢。
“恭喜哦恭喜明娃儿还是乖我这个当二奶奶的,肯定来给孙娃子扎起这下我就等到当祖祖了”吴二娘听了吴幺嫂的话,简直就像吃了干海椒面,发自内心的热气无法抑制。
没等妈妈说话,秦杰就先吼起来“哦哦明哥要接嫂嫂了”
吴幺妹听了这话,微笑的脸庞又加了幅度。气氛一下活跃了,这屋子里的人更像吃了二荆条,都激动不已。
“估计生产队的人都要来哦”吴二娘又问了一句。
“我们幺哥到处都去赶过礼,生产队的都要来,要把我们幺嫂吃穷哦”
“哈哈哈,吃不穷吃不穷杰娃儿你说吃得穷不”
“吃不穷,我们明哥卖水果,挣了大票子”
这三辈人说笑了一会儿,吴幺嫂又急着去请吴大娘。她去敲了吴大娘的门,半天也没人应。趁着这空子,吴幺嫂把整个花土小区逛了一圈。
花土小区修了三分之一不到,不过吴幺嫂已经开始感叹小区真是又宽又大。附近横竖的街道都规规矩矩的,编号也是挨着挨着走,还是好认。这些楼好像都不高,怪不得听说好多小区都是像酒店一样,兴起了电梯,楼不高不要电梯问题也不大嘛
通道两旁的行道树都是清一色的天竺桂,绿悠悠的叶子、红白相间的楼,看着倒也可以。这或许就是街上的人讲的“规范”吧
吴幺嫂不觉走到小区的最内侧,小区的围墙还没有封好,几条小路一看就可以通到小区外面。这小路两旁堆着好多建材垃圾,一直堆到围墙那头的小沟边。
“大婶婶你咋个在这儿哦”吴幺嫂定睛一看,吴大娘在沟边的菜丛里挥舞锄头。
吴大娘一听“婶婶”,一猜就是渡槽上长房的人来了。她把锄头一荷就跨过沟来“哦哟,这不是我的幺儿媳妇嘛”
“大婶婶,来请你吃酒碗,你的孙娃子要给你娶孙媳妇了喊了半天,屋里都没人”
吴大娘锄头都扛不稳了“啊呀恭喜哦恭喜哦走走走,到屋里去坐,我们那家人不好了,你们弟弟把他送到县医院去了”
“我就说,婶婶屋里怎么没人大叔得的啥子病”
吴大娘迟疑了一下“没啥子大问题,伤风了,输几天液,干脆就住院了,不然报不了账。”
“婶婶你还有闲心呢,还在沟边上栽点菜。”
“唉我是搬过来住不习惯,沟边上那么好的地,空起,简直是糟蹋多多少少栽点菜吗,屋里平常家的小菜就有的吃了嘛。”
她们边走边说,锄头上余下的泥巴渣渣落在了走过的那些白生生的水泥地,不晓得是污浊还是高洁。
二十
吴明娶老婆那天是在一个名叫“邹土鸡”的农家乐办的席,吴幺嫂大办四十桌,每桌都是按六百的最高价格标准办的,亲家那边也觉得脸上有光。
那天好多人都没来,邓栀、李长脚儿、龚三婶……刘老太爷是坐着轮椅来的。来了的人话都很多,这或许是有的搬迁了,有的还没搬,拆迁让乡亲们分开得有点久了。
秦杰那天出门前,专门照了六遍镜子,一到农家乐就开始搜寻邓栀的身影,可是始终不见邓栀,只好垂头丧气地搬个板凳挨着外婆坐下。
吴幺嫂前来张罗给客人们泡茶,邓老大走过来和吴二娘说笑。
“二表嫂,好久没看到你了搬了小区就把我们这些老搭子忘了哇”
“哟喂,邓亲家,你说的啥子话哦,今天下午嘛好生陪你打打麻将”
秦杰见到邓老大,好像又看见了希望“邓大爷爷今天栀栀妹妹怎么没来吃酒碗呢”
“哎呀,杰娃儿,乖乖乖杰娃儿从小就爱喊人,是最乖的咯”邓老大先当吴二娘的面又表扬了一番秦杰,随后皱起了眉头,“栀栀妹妹今天来不到了……”
“为啥子呢,邓大爷爷”
“唉,她的成绩不好”邓老大对秦杰说,也对吴二娘说,“我们那个儿也是,非要把她送到绵阳什么学校去读书,说的是封闭式学校,寒暑假才回来。从这三年级就送过去,等读了初中还有高中,说是容易考起大学”
“哈哈哈,这下要把你心痛惨,不像以前了哇天天都守着你的乖孙女”吴大娘也在旁边听龙门阵,插了一句。
邓老大谈起这个就发牢骚“要我说,读书这个东西,能读得起走的,始终读得起走。十岁多点的女娃子就送那么远,唉我们温江、双流这边每年考上大学的人也不少嘛”
说着,吴二娘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吴大娘朝那边看,刘老太爷神情呆滞,坐在轮椅上时不时流口水。吴二娘问邓老大“刘老太爷这就走不动了啊”
“瓜都瓜了还走什么路哦。去年他搬迁赔了钱,几十岁了还出去晃,素茶也不吃了。说的是有天晚上他在外面熬夜吃酒,高血压犯了,遭了脑梗。”
“所以说啊,人就是说不清楚。”吴二娘叹了一口气。
吴大娘有点唇亡齿寒的感觉,整个脸都垮下来了“我也是高血压,医生说的就是容易遭脑梗。说不清楚,这个人啊,老了就不中用,得了病就跑不脱。”
“李长脚儿也算是高血压遭的嘛,床都下不到了。他的婆娘非要把他的栀子花卖了,气惨了……”邓老大又说了一句吓唬吴大娘。
其实脸垮得最凶的是秦杰,栀子花没得了,也难得看见邓栀了。本来想要去抢吴明表哥的红包,听完这些动也不想动了。
快中午了,这一摊子人入了席。秦杰和妈妈、外婆坐在一桌。吴明和新娘来这桌敬酒的时候,秦杰依然笑不出来。
龚三婶的男人龚老三、邓老大和吴家的男子汉们坐在一起喝酒。酒喝上头了,便都说些不着调的龙门阵。
邓老大也喝高兴了“龚老三,喝酒噻假离婚,脑壳昏哦婆娘家的话不能乱信哦”
龚老三甩两颗酥豆子在嘴里面,高声说着“婆娘拿来做啥子,本身就不想要了,反正是离了的,她要滚就滚”
“对的,喝”吴家的几个男子汉兴致也高了起来,“龚三哥,有啥子嘛等两天我们拿起棍棍儿去那边楼底下等,那个野男人出来我们就打”
那天大家的龙门阵加起来,比新品种秧子的亩产还要多得多。不过现在没几个人种秧子了,就算是栽新品种也赚不到几个钱,实用主义进化了。
二十一
黄鸭子搬到花土小区过后,买了一间铺面,还是继续卖他的卤鸭子。小区里的人多,黄鸭子的生意更好了。他见形势好,索性又买了两间铺面,不仅卖卤鸭子了,还新添了凉拌菜、冒菜等好多新花样。
黄鸭子的老婆生得算漂亮,当年还是从温江县城嫁过来的,不过仗着娘家有钱,在家一直很看不起黄鸭子。黄鸭子以前在邹家场摆摊,她是从来不会过问的,也从来不会帮忙,三天两头就带着幺女回温江县城耍,黄鸭子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生意好了,也做大了,她渐渐给黄鸭子的脸色就好看些了。
“大姑妈,你帮我看到一会儿嘛”黄鸭子有钱了,现在请了两个小工,他上午也爱去附近的麻将馆打牌了,上午常常喊吴二娘来帮着看到收银柜。
吴二娘渐渐老了,平时也没什么事情,她娘家也就看到这个黄鸭子挣了几个钱有出息,她每次都很乐意帮黄鸭子看铺子。